唐伯虎《西洲话旧图》
这首字字啼血的身世之作很自然地让人想起了唐伯虎的晚年名作《西洲话旧图》。这幅画作在树干枝叶的过渡连接处,尤其是在长线条上把握上,有明显的笔迹颤抖的迹象,整幅画的气象弥漫着一种“病容”,这自然与其当时身体抱恙而力不从心有关,其实也与其人生经历和心境密不可分。其上的题画诗已经远远超出补全画意、增添情趣的传统功能,而是将个人遭际与身世之感寄寓其中,从而大大增加了画作的感染力与情感深度。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引用尼采的话说:“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同样地,唐伯虎中晚期的绘画也完全可以说是“以血为墨者”。这样的作品是人生平坦舒适如文徵明、董其昌者决计无法画出的。如果有人认为从名字还无法完全判定宋仲虬的原型就是唐伯虎,那么当看到已是天命之年的唐寅在画作上的题诗时,就不该再有任何的怀疑了:
醉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
漫劳海内传名字,谁信腰间没酒钱。
何以清白在人间
按照明代科举考试的制度安排,先后分为童子试、乡试、会试、殿试四个阶段。在《繁城之下》中,当年的宋仲虬“幼年即有神童之名,十六岁中了秀才,十九岁乡试第一,拿了解元,二十八岁进京赴考,头一场又是第一,拿了会元,大家都说,到了殿试的时候,状元八成是他”。也就是说,这个早已名动海内的天才,只差最后一步,便可登上古代所有士子心目中的人生巅峰。然而,“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宋仲虬自以为即将走上康庄大道,却在殿试前被抓进了天牢,原因正是轰动朝野的“会元科场舞弊案”。其实,唐寅当年的人生遭际,几乎与剧中的宋辰如出一辙。
明弘治十二年(1499),唐伯虎来到京城参加朝廷举行的会试,这是科举生涯中非常重要的一次考试。被录取的考生,称之为贡士,多半都会被皇帝录为进士。若是会试第一名,则为会元。唐伯虎深知这是一个改变命运的关键时刻,便去专程拜会了礼部右侍郎程敏政。想当年,唐伯虎参加乡试的主考官梁储曾多次向程氏推荐唐伯虎,甚至直言:“仆在南都得唐生,天下才也,请君物色之。”因此,程敏政对这位大名鼎鼎的江南才子并不陌生,两人相谈甚欢,程氏对唐伯虎欣赏有加,还专门就今年的考题为其进行了一番推测。谁成想,唐伯虎离开程宅没多久,程敏政便被明孝宗钦点为副主考官。结果,考试甫一结束,成绩还未张榜之时,就流传开了一条“顶流热搜”:有人发现唐伯虎在考前写着玩的八股文标题,与刚结束的会试考题极为接近。就这样,舆论一下子被引爆了。
《唐伯虎集笺注》
其实,当时的唐伯虎已经名满天下,早在他十六岁高中苏州府秀才时,便是从才子林立的江南文人圈脱颖而出,这个第一的含金量之高,惹得好友祝枝山以“四海惊称之”五字表达膜拜之情。因此,当唐伯虎来到京城之后,前来向他求字求画者络绎不绝,他脑袋一热,便将程敏政给他推测的考试题当作练笔写着玩,并分赠予人。很快,这则京城里的头条新闻便被一个人盯上了,此人便是专门负责监管官员的七品给事中——华昶。华氏虽然官位不高,却有权举报、上奏。当他得知了这条爆炸性新闻后,赶紧写了一封奏折上书皇帝。同时,他还建议查查程敏政批过的试卷,唐伯虎是否被录取。明孝宗看完奏折后当即震怒,便命主考官李东阳彻查此案。李氏在异常小心地反复审查后,发现唐伯虎的试卷并未被录取,并将审查结果呈报给了皇帝。
然而,清白这个东西是人世间最难被证明的。试卷未被录取,并不能证明程敏政和唐伯虎的清白。就这样,在巨大的舆论影响下,唐伯虎还是被不清不白地抓进了天牢。此时,又出现了一个关键人物,那就是作为主考官助手的林廷玉。他在上书皇帝的奏折中反映了三件事,一是朝廷决定延期公布录取名单的时候,程敏政显得非常紧张不安;二是程敏政对考官们说,有关泄题极有可能是自己的随从所为;三是程敏政知道朝廷让李东阳复查他审阅的考卷时,他将答出考题的考生全作落榜处理。林氏在奏折中三箭齐发,全部射向了程敏政一人,朝中政治斗争之严酷可见一斑。然而,程敏政虽是文官,却是个硬骨头,他坚决不承认舞弊之事,并要求与林廷玉出庭对质。
眼看事情即将闹到不可收拾的境地,明孝宗决定将程敏政放在一边,转而突审唐伯虎。一介文弱书生哪里承受得了朝中大狱里的严刑拷打,很快便屈打成招。相关处理结果记载于《明孝宗实录·卷一五一》:“命敏政致仕,昶调南京太仆寺主簿;经、寅赎罪毕,送礼部奏处,皆黜充吏役。”举报人华昶仅仅只是从给事中平调南京太仆寺主簿,程敏政则直接被罢官致仕,唐伯虎是受罚最重之人,不仅被革除举人资格,还被充当衙役。当然,他的罪名并不是科场舞弊,而是“夤缘求进”,即为求科举成功而不惜送礼走后门达成目的。如今,我们回顾这个案件时,会发现程敏政确实没有卖题,唐伯虎也确实没有买题,却阴差阳错地搞成了科场舞弊案。试问,唐伯虎之冤,何处可以伸?
这不由地让人想起知县魏逢时在最后一集中与宋典史那次令人印象深刻的“深入谈心”。魏知县深知,那场彻底改变宋仲虬人生命运的科考舞弊案,其实不过是朝堂政敌之间的政治争斗。宋辰和他的好友,无意间成了党争的牺牲品和替罪羊。于是,同样生不逢时的魏知县替宋辰说出了那一串积郁在内心深处多年却未能说出口的沉痛之语:
让你那半个鬼魂不得超度的是,即便朝廷昭告天下,还你会元、给你高官,可你那右手还是拿不起笔,邻人乡里还是会说你使了银钱,你那好友还是含恨而终。可那些上本举报的御史言官、让你致残的刑部堂官、忙于党争的朝廷大臣,还有那些一口咬死你舞弊贿赂的愚民庸众,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受到惩罚!宋典史,不是你的冤不能平,是你的仇,无处报啊!
世人皆笑我疯癫
话说第三集中,宋辰第一次出现在翠花楼中,因为那里有他唯一的红颜知己——春杏。这个以睚眦纹身的半死之人,春杏是他内心深处最后那一抹柔软。面对这唯一的恩客,春杏娇嗔道:“樱蕊姐姐命真好,会作诗,天天都有鲜鱼吃,鱼多好吃啊”。宋辰直言林妈妈太小气,“吃条鱼还能把她吃穷了?”其实,春杏早就接受了这条职场潜规则——客人少,没业绩,吃什么鲜鱼?有脸吃吗?于是,她企盼地说了一句:“宋老爷一个月宠我一次,我一个月啊,就至少能吃一次鲜鱼。”在她看来,鱼就是盼头。然而,宋辰叹了一口气,半吐着烟说道:“如果我以后再不来了呢?或者,我再来,又不找你了呢?”只见她腾地站起来,差点没哭出来,因为她怀疑自己说错话了,连忙纠正道“鱼不是盼头,宋老爷才是盼头。”这时,宋辰非常认真地说出了一句极为沉痛又无比清醒的话:
你的盼头,应该是鱼,不该是我。你记住,永远不要把人,当成盼头。
多么痛的领悟!这分明是借宋辰之口,道出唐寅的痛悟。科场遭诬六年后,在那个桃花盛开的时节,唐伯虎在避世的桃花坞中写下了千古名篇《桃花庵歌》,“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他人笑我忒风骚,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做田”,句句都在倾泻他对官场与俗世的幻灭之感。让我们将思绪再次拉回《繁城之下》那个唯美而又幻灭的结尾,曲三更在宋典史的遗物中,找到了后者留给春杏的信,里面是一首诗,名为《杏花仙子歌》,它分明是对《桃花庵歌》的高度戏仿。在这最后的最后,我们看到陆家那场烧了二十年的大火,以及由这场大火所引发的恩恩怨怨,都在这首柔软、释怀甚至疯癫的诗作中彻底地结束了:
杏花滩上杏花天,杏花天里杏花仙。
杏花仙子植杏树,再摇杏花舞翩跹。
起舞花开无人见,舞罢落花充赏钱。
且舞且歌且零落,不悲不怨不流连。
曾笑杏花非国色,又惜风尘吹花残。
国色天香世无匹,风尘脂粉万人嫌。
若将风尘比国色,世人皆笑我疯癫。
若将疯癫比世人,情愿疯癫一万年。
一年守得杏花天,万年结得杏花缘。
此身常来花间坐,身后还在花下眠。
然而,半死的宋辰可以在编剧手上慷慨赴死而结束他的痛苦与愤懑,而继续活着的唐伯虎该如何走完他的漫长一生?试问,他还敢对人有什么盼头呢?!六年前那个暗无天日的大牢之中,他也曾企盼皇帝的心软,指望言官的留情,渴求同侪的救助,期待百姓的呐喊……然而,他看到的却是政治斗争的残酷,严刑拷打的惨烈,急于自保的圆滑,落井下石的卑劣,众口闲谈的愚庸……甚至于那些上门求字求画的“热情粉丝”,都一个个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场众生颠倒的科场舞弊案,让他彻底看穿了。残酷的是,那一年他才29岁。
于是,唐伯虎将“黜充吏役”视为耻辱而坚决不就,归家后夫妻失和,遂休妻。三年后,他的弟弟主动跟他分家。从此,唐伯虎过上了浪迹天涯的漂泊生活,远游闽、浙、赣、湘等地。几年之后,他开始靠卖字画为生,纵情于酒色以自娱。35岁时,唐伯虎在桃花坞建立别业,名为“桃花庵”。看似风流潇洒的生活背后,其实隐藏着深深的落寞与悲哀。这一时期,唐伯虎的艺术造诣进入了全面爆发期,《春山伴溪图》《山路松声图》《骑驴归思图》、《步溪图》等等,画面宏伟壮观,线条干净流畅,而且诗书画三绝,让人看到宋人画作的影子。而他的书法,深受赵孟頫的影响,并上追唐代李邕,于秀润中见遒劲,端美中见灵动,自成一家。在书画成就上,人们将唐伯虎与沈周、文徵明、仇英并称为“吴门四家”或“明四家”;而在诗文方面,后世又将唐伯虎与祝允明、文徵明、徐祯卿并称为“吴中四才子”。可见其在诗文书画各方面的综合成就。
1515年,45岁的唐伯虎被宁王高价聘请为幕僚,本已对仕途心如死灰的他似乎又燃起了一丝火焰。然而,当他前往江西南昌的宁王幕府后,却意外地发现宁王想要造反的秘密。深知政治险恶的他当机立断寻找机会逃离。于是,当宁王派使者去驿馆请他时,他故意借着酒意装疯卖傻,胡言乱语,甚至满口污秽。宁王本想拉拢名士以彰显自己的德行,听说唐伯虎的顽劣行径,便赶紧让他离开。果然不久后,宁王反行败露,朝廷派王阳明平定,最后落得个兵败被赐死的下场。经此一事后,唐伯虎对仕途彻底死心,在自食其力的艰难卖画生涯中了却残生,正如他那首字字辛酸的《贫士吟》:
青山白发老痴顽,笔砚生涯苦食艰。
湖上水田人不要,谁来买我画中山。
……
书画诗文总不工,偶然生计寓其中。
肯嫌斗栗囊钱少,也济先生一日穷。
唐伯虎之墓
1522年,晚景凄凉且病魔缠身的唐伯虎写下了一首预知死亡的《临终诗》:“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1523年1月7日,这位困顿一生的绝世才子病逝于他引以为傲的“桃花坞”,终年54岁。